七年後,我再遇上雨傘的主人(十五)
天朗特地來找我,我就覺得肯定沒什麼好事。
所以,我馬上裝糊塗地說︰
「你是天朗大哥吧?你找Jimmy?他去洗澡了,我叫他回來覆你電話……」
「不,我就找你。」
逃不過。
反正早晚要面對的,所以我想,不如坦然點。
於是,我爽快地答應了他的要求,約了第二天下午跟他見面。
掛線之後,我推測了一下他來找我的原因。
想來想去,不外乎幾件事︰
一、他還是認定了Jimmy做他的未來妹婿。
二、他覺得我是個人渣騙了他妹妹。
三、他知道了Candy吻過我的事。
這三件事裡面,一和三基本上是無法改變的事實。至於第二點,一開始他以為阿悅是我女朋友,那當然是個誤會;但那個輕微的誤會再配上第三點那個事實的話,連我也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是個人渣。
到最後,無論他是為了哪個原因來找我,都只導向一個結果——他要求我離開雨晴。
可能是用語言吧,但假如天朗覺得跟我多說無益的話,我記得他的手臂和肩膀的肌肉好似也相當發達,就算說他練過泰拳,我也不覺得奇怪。
我倒在床上,把目光移向放在書桌上那把天藍色的摺疊傘。
七年前雨晴夾在傘裡面那張紙條,我放在家裡;而那張我綁在傘柄上的紙條,在雨晴把我送回宿舍的那個大雨夜晚之後,我拆了下來,現在還放在桌上。
它們,彷彿時時刻刻在提醒我,為了珍藏一個緣份,我必須努力跨越很多阻礙。
我想,那是值得的。
事實上,假如不是天朗,事情並不會進展成這樣,因此,這一關我還是要過。
我翻起身來,找張白紙寫上「惜緣」二字,把它壓在傘下。
然而,不知為什麼,看著看著,我只覺得很累。
我拿出電話,不知第幾次打開阿悅的Whatsapp對話匣。
只是,這一次,我終於在上面打了字︰
『喂,睡了沒?』
阿悅的名字下面馬上顯示「在線」,然後變成「輸入中」,30秒之內,我已經收到她的回覆︰
『什麼事?』
明明沒幾天的事,但這時收到她的message,我卻有種久違的感覺,忍不住笑了出來︰
『沒什麼,想找妳聊聊天。』
『啊,說說看?』
我馬上撥了阿悅的電話號碼,響了沒三下,已經傳來她壓低了的聲音︰
「喂!軒少,你也看看現在幾點啊?我同房已經睡了!」
「啊對……真不好意思。」
「唉,你啊……好啦,我已經走到走廊了,你說吧。」
「那樣啊,不如妳再走兩步,在宿舍樓下的空地等?」
「哈?現在?」
「我請妳喝東西!」
「真是……怕了你!給我十五分鐘吧!」
我看看時間,校內的超級市場應該已經關門了,只得向Jimmy放在我們房間雪櫃裡的最後一瓶青島打主意。
偏偏Jimmy就在這時推門進來,看著我皺一皺眉︰
「搞什麼啊你?笑得那麼噁心!」
「喂,想問你借這個。明天買兩枝給你。」
「行啦。」
我拿起啤酒走到房門前,又轉頭問︰
「對了,天朗有沒有找過你?」
「天朗?」
他一愣,馬上搖頭︰
「那晚在大尾篤之後他就沒找我了。這個人真是,比當年更古怪。」
「好!好!好!」
他斜眼看了看我的神情,隨即把臉別過。我想,可能自己這一刻的表情在他眼中也很奇怪吧。
我走到宿舍樓下的空地時,剛剛下完一場微雨,空氣中滿是潮濕的味道。
隨手掃走長木椅上的積水,我坐了下來。
牛仔褲好像有點濕,但沒所謂了。雖然四周都是建築物,但我特別喜歡坐在這木椅上仰頭望天。
總覺得,四周那些建築物就像望遠鏡管子似的;通過他們望向天際,感覺特別遼遠。
就似現在,天上積著厚厚的雲層;縱然如此,當它們移動的時候,從雲與雲的縫隙之間偶然露出來的天空,卻是令人沉著而安寧的深藍色。
我陶然地凝望著那片小小的天空,突然,眼前卻多了一張倒轉的臉︰
「喂,怎麼了你?這麼急著找我,心情很差?」
我連忙轉身,只見阿悅身穿衛衣和短裙,馬尾上別了一個可愛的蝴蝶結,儼然就是重遇雨晴當天晚上,我們在canteen吃飯時的打扮。
想起她當時用叉子指著我的表情,還有銀叉上閃光的肉醬,我不禁笑了起來。
她盤起雙手︰
「笑什麼啊!你真的每次看到這打扮都要笑嗎?真無聊!」
我舉手投降︰
「冤枉啊!我一句話都沒說過!」
她望著我撇撇嘴,又別過臉︰
「你真的別搞錯,平常要下樓我才不會穿這樣呢!只是剛才回宿舍後還沒有洗澡啦。」
我看見她的臉上,依稀可見到一點點妝後的碎粉︰
「是是,我知道了。來來,阿悅大人,請坐。」
我用手掃走長椅上的水漬,然後自己挪過去,讓出剛才自己坐的位置給阿悅。
她望了一眼就知道我的用意,笑著坐了下來,輕鬆地踢了踢雙腿︰
「怎麼啦?找我什麼事?」
「什麼話啊……沒事不可以找妳?」
「誰都沒有那麼說過,只不過,軒少你是個大忙人啦。」
「再忙也要吃飯,也要跟朋友聊天啊。」
她看著我,意味深長地笑了一笑,卻沒有搭話。
認識阿悅以來,總覺得她這個人直接了當得過份;這樣笑而不語的她到底在想什麼?我猜都猜不出來。
我只能笑笑︰
「妳呢?這幾天好像很忙?」
「沒有呀。跟平常差不多。」
說著,她伸了個懶腰,順勢擋住了我望向她的視線。
「是嗎?好像很久沒見過妳似的。」
「沒有很久吧?今早才碰見過你啊。」
「是今早?怎麼我感覺那好像是早幾天以前的事?」
「嘿!你貴人事忙囉!一天裡已經做了我好幾天的事吧。」
阿悅的說話似乎話裡帶刺,但看她的表情,卻又覺得她面上帶笑。
那麼,她一直調侃我,難道真的只為了取樂?
我突然發現,原來每個女生,都有她很難懂的一面。
但不管怎樣,這樣跟阿悅隨便坐坐、隨意聊聊,我心中緊繃著的那點什麼,似乎一口氣放鬆下來。我受阿悅感染伸了個懶腰,只覺得連空氣都有股清新的味道。
有時候,說話反而不是必要的。
要表達和溝通,或者可以有不需要語言輔助的方式。
我拿起那瓶青島,正想跟阿悅乾一杯︰
「啊!我忘了拿杯子!」
她失笑︰
「拜託!那麼婆媽幹什麼啦?喝就喝吧!」
「就這樣?」
「當然!」
我拿起啤酒瓶,猶猶豫豫地喝了一口。她馬上接過,對著同一個瓶口,想都沒想就湊近自己嘴邊。
距離1cm的時候,她停下動作轉過頭來︰
「你怎麼一直看著我?不是說要請我喝東西嗎?」
「對、對啊。」
「好!」
她笑著舉了舉瓶子,然後爽快地喝了一口,又把瓶子遞給我。
其實,阿悅一直都這麼爽朗,也許,只是我想得太多。
也許。
她閉起雙目,臉上掛著懷念的笑容︰
「我突然想起了ocamp那時的事。」
「真巧,我也是。」
「是吧是吧?當時我們組就是在這空地上聊天啊!我還喝了人生第一口啤酒!」
「不對,是開會啊。凌晨兩點!」
「開會……啊啊啊!我記得啦!」
說著,她擊了擊掌,激動地抓住我的手臂︰
「是那個吧?開會去談第二天ocamp的內容!是什麼內容來著?談著談著還有個四眼仔睡著了!」
「對,我記得好像第二天早上每組都要表演一個短劇吧?在大學裡想得到的東西什麼的……」
她搶過我手上的啤酒,忿忿不平地灌了一口︰
「什麼嘛,那麼深的題目!才剛考進大學呢,誰知道啊?」
「嗯,所以當時我們都很苦惱,覺得演什麼都太膚淺。」
「最後我們組做了什麼劇目?」
「好像是說,要做什麼偉大的發明吧?應該是這個。」
「嘿!還真偉大。」
「那現在呢?year 2都差不多完了,妳想在大學裡得到什麼?」
她凝視著我的臉,莞爾一笑︰
「得到什麼、得不到什麼,那種事誰說得準呢?努力過完這段日子,讓自己日後回望時覺得這四年不至於枉費,也就已經不賴了吧?」
「嗯……」
「那你呢?你在大學裡想得到的東西是?」
「嗯,大學裡想得到的東西嗎……」
我抬頭看著那宛如望遠鏡裡的一小片天空,只見風吹雲動,了無止息。
總覺得這個世界那麼大,而我自己知道的,不過那麼少。
阿悅彷彿想窺看我眼中的光景,也學著我的姿態,靠在椅背上抬頭望天。
令人舒心的寧靜之中,我禁不住合上眼睛,聽著風吹葉動的聲音,感受著空氣中海潮夾集雨水的氣味︰
「我想啊……如果能在這裡時間裡,仔細感受身處的每一刻,那就好了。」
「嗯,是嗎?」
「是啊……畢竟人生那麼長,如果可以在這四年時間裡,找到自己在這一輩子中到底想追求什麼,想得到什麼,我覺得真的很了不起。」
她輕輕一笑︰
「我同意啊。」
年輕最好的地方,就是有無盡的可能性。
同樣的深夜裡,我們可以在雨後的校園閒聊理想,也可以在某家夜店裡盡情劈酒。一切,都只不過是我們的選擇。
而在這樣靜謐的夜裡,閉上眼睛聊著這些了無邊際卻又似乎很宏大的東西,我的感覺,無比輕鬆。
回憶著剛入學時的事,我不禁想,兩年後的我,又將會是什麼光景呢?
這樣想一想的話,簡直不想張開眼睛。
任由思緒自由地漫遊下去,那是孩提時期最無牽無掛無憂無慮的快樂。
在漆黑之中,我的臉上不期然地笑了起來。
然而,現實最殘酷的地方是,我們終究要對面現實。
就在我張開眼睛的瞬間,映入眼中的,卻是阿悅的臉容。
她微微抖動的眼睫毛,正正就在我眼瞼下方的不遠處。
我下意識地向後一退。
她的眼神盯著我的臉頰,不知為何,總覺得有點兇狠。
我一把按住她的肩膀︰
「喂,妳不會想咬我吧?」
那雙長長的眼睫毛顫抖著,圓圓的眼睛向上瞪我一下。下一秒,她伸出手來,一拳擊在我臉頰上︰
「不,只是想打你。」
說完,她敏捷地站起身來,向我笑了笑︰
「時間不早了,晚安吧。」
話音未落,她頭也不回地,朝著她宿舍的入口走去。
我呆呆看著她的背影,直到天空又再次灑下微雨來,在我眼前形成一層淡淡的薄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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