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年後，我再遇上雨傘的主人（十六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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找阿悅聊天，本來是為了放鬆，沒想到，聊完之後，思緒更紛亂了。
阿悅走的時候，我們之間的氣氛彷彿很差。她那半開玩笑的拳頭，到底是真是假？
那個晚上，我翻來覆去，沒有睡好。

第二天早上，我早早就在Lecture Hall後排正中位置等阿悅。她依然像往常一樣，提早5分鐘到。
不過，如果是往常，她肯定馬上跑到我身邊坐下；這一天，她進門之後四處張望，坐在角落裡。
我一直看著她，然而就在四目交投的瞬間，她別開了臉。

我拿出電話，發message給她︰
『喂，阿悅，不過來坐？』

她拿出電話看了一望，收起電話，低頭翻著教科書。

早幾天的尷尬氣氛，一掃而空。
這次，我感覺到她是明擺著的討厭我了。
昨晚不是還好好的嗎？我們聊得很愉快啊！
2小時的lecture，我一直在反覆想著昨晚的對話。
想來想去，我也想不起昨晚說過什麼得罪她的話。

於是，在下課時我甚至顧不上同學們的目光，攔住阿悅把她拉到Lecture Hall後方的樓梯轉角︰
「……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說錯什麼了，但如果昨晚惹了妳生氣的話……算我錯。」

「你沒有錯啊。錯的是我。」
我拉住要走的她︰
「喂！把話說清楚啊！現在到底什麼跟什麼啊？我惹你討厭了嗎？」
她甩開我的手︰
「是！的！你那種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，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，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樣，不知進退又畏首畏尾的個性，最讓我討厭了！」

如此直截了當的責備，讓我失去再說一個字的能力。
我看著她興沖沖地跑遠的背影，說不上自己到底是比較心痛還是比較生氣。
或者她說得對，我的確是自己都搞不懂狀況，也搞不懂自己。
現在我最清楚的只有一件事——從進大學以來跟阿悅建立的友誼，經已分崩離析了。
後來，我行屍走肉地去上完下午的課，再趕去跟天朗會面。
我們約了下午五時。
在車上，我的思緒無覆制止地重演著昨晚的事。
長椅、黑雲、酒瓶，還有阿悅長長的眼睫毛。
我的思緒突然定格在阿悅的臉離我無比接近的那一刻。

我，是不是錯失了什麼？

我一邊反覆問自己這道問題，一邊沿著尖沙咀的星光大道，走向Starbucks。
我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兄妹都喜歡Starbucks，但這次約會……這次約定的地點並不是上次那家，而是星光大道上的Starbucks。
一個尖沙咀，到底要開多少間Starbucks才滿意？全香港都塞滿Starbucks好不好？
連這都可以讓我不滿起來，我突然發現自己的心情到底有多煩躁。

雖然是閒日，星光大道上還是擠滿了自由行。

大聲談笑著的他們，熙來攘往；我穿插著其中，彷彿一隻落魄的幽靈。
幾個人走過，碰到我的肩膀，沒說半句對不起，我回頭瞪著他們。偏偏此時，又有幾個人走過，雨傘的傘尖敲在我頭上，還是沒說半句對不起。
我感覺到一團火在頭殼裡燃燒，卻又馬上熄滅。
因為我突然懂了。
我在氣的，其實是這個沒用的自己。
而且，原來暗沉的天空又再下起綿綿密密的雨來。

今春的雨，似乎格外誇張。
走到Starbucks時，雖然打了傘，但我的褲管還是濕透了。我走上二樓找了個位置，遙遙看著風起雲湧的維港。
等到約定的時間過了十五分鐘，我終於忍不住打電話給天朗。

「Hello！Long’s speaking！」
「呃……我是阿軒，我已經在Starbucks了。」
對方沉默了三秒︰
「……咦？啊！原來我們不是約了晚上嗎？Sorry！Sorry！等一下啊！我馬上到！馬上就到！」
這一刻我確定了。
這個大哥，遠比他妹妹還要奇怪多了。

過了大概十五分鐘之後，天朗匆匆來到。
也許因為大雨的關係，他穿了一條七分褲。
這種長度的褲子，說實在，我真的不敢挑戰，但穿在他的身上，卻只能用有型有款來形容。
有時我想，這個世界本來就是沒有公平的吧。

他發現坐在窗邊的我，邊跑過來邊把手放到額邊︰
「Sorry！Sorry！要你等真不好意思啊！我回來之後時差一直沒有倒過來，結果總是日夜不分，哈哈哈……」
「啊，是這樣……」
「對了對了，你想喝什麼？我來請客吧？啤酒合不合口味？Stella？」
我低頭看看自己眼前的凍薄荷Mocha︰

「別客氣，我已經點了飲料……而且，我想這裡沒有啤酒賣。」
他跟著望望我的飲料，誇張地拍一拍頭︰
「哎呀哎呀！我怎麼約在咖啡店啊？都傍晚了！應該去好好喝一杯才對啊！沒辦法了，那我先下去買點什麼……你等我一下！」
說完，又忙不迭的跑下樓。
老實說我有點不懂反應。
他不是來找我晦氣的嗎？難道就因為遲到了，所以態度就變得這麼好？
當然，我也不希望直接被人抽著領子大罵或者揍拳頭，只不過……這個人的大腦，到底在想什麼？
他又有沒有告訴雨晴今天要跟我見面的事？

就在我喝著凍薄荷Mocha胡思亂想時，天朗已經一副悠閒的樣子回到座位。

他喝了一口凍咖啡，把視線移向維港︰
「這位置還真不錯啊，這樣看起來，香港變得好像電影佈景一樣呢。哈哈哈。」
「呃……是啊……」
我避過他的眼神，覺得有點無力招架。我真的搞不懂他想幹什麼。這是他的招數嗎？先讓我放鬆心情再出手？

我心中正沒譜時，他凝視著我的臉︰
「對了……最近有什麼電影好看？」
「這個……Ironman3好像快要上畫了……」
「是嗎？嗯……」
他點點頭，一副沉思狀。

就算再怎麼說「敵不動我不動」，我也無法繼續按捺下去︰
「那個……其實今天找我出來，請問有什麼事嗎？」

「哈哈哈！我扯太遠了嗎？抱歉抱歉！這次找你啊，其實呢……」
他臉上掛上尷尬的笑容，把視線移到桌上的一角。那角落裡，雨晴給我的傘還在淌著水。他看著那把傘，笑容漸漸收歛起來︰
「還真的是一模一樣呢。」
「啊？」
「我妹妹中學時有一把傘，一直用到現在。那天看見你的傘之後，我回家看過了，跟你這把是一樣的。」
「是啊……我這把傘，是雨晴去留學之前送給我的。」
「果然啊！還真像我那個妹妹會做的事！」
說到這裡，他臉上現出了家長式的微笑。

他找我，就是為了說這件事？只是這樣？
我不解地看著他，他似乎讀懂了我的意思，直視著我︰
「你認識我妹很久了吧？她啊，真的很古怪！又孤僻，又內向，又古板，一天到晚都只會看些老掉了牙的書，連穿的衣服也總是同一個樣！沒打扮、沒驚喜、又沒變化……我身為她大哥，也覺得她真是枉為一個女生！這年紀的女孩子啊，就應該好好打扮，好好出去玩玩，好好吃喝玩樂，好好放肆地笑……」

聽到有人數落雨晴到這地步，即使這人是她大哥，我也忍不住打斷他︰
「等一下，我不同意。我覺得，雨晴這樣子就很好了。這樣子的雨晴，才是雨晴啊！」

他凝望著我好幾秒，突然噗的一聲笑出來。他睜大了雙眼︰
「猜不到啊！還真的有這樣想的男生！你認真的？你真的覺得她這樣就很好？」
「是、是啊……」
他以去動物園看猩猩的眼神上下打量著我︰
「原來如此，原來如此！好吧，算我看走眼了！原來還真的會有男人看得上那種類型！果然百貨應百客嗎？呀，真是……好，好，好！如果你真的這麼想，證明錯的是我吧……好，好，好！」
我已經無法再猜測他話裡的意思，只能舉雙手投降了︰
「那個……天朗大哥，請問你的意思是……？」

他喝了一大口凍咖啡，爽朗地笑著︰
「人家都說家醜不可外傳，但我跟你說吧，我那個妹妹啊，她是真的很！奇！怪！我還記得啊，那年我們辦留學的時候，她總是不在家。我問她去什麼地方呢？她不是答自修室，就是答圖書館。我家人都想啊，她這傢伙真的交上朋友了嗎？於是，我們問她，要留學了，會不會很捨不得同學啊？你知道她怎麼說嗎？」
「她……怎麼說？」
「她想都沒想就說，為什麼要捨不得？於是我們又追問，妳們不是朋友嗎？」

說到這裡，他停了下來。我只得追問︰
「於是，她說？」
「她啊，真是令人搞不懂呢！她居然說，如果真的是朋友，那麼即使分隔了時空，那還是朋友。既然還是朋友，那為什麼要捨不得？」
還真像是雨晴會說的話。
我不禁笑了起來。

天朗看了看我的反應，也笑了笑︰
「後來，在快要上機之前一星期，我看到了兩把一模一樣的傘並排放在她的書桌上。我問她，問兩把一樣的傘幹什麼？她說，一把帶去英國，一把留在香港。我是真的不明白她的邏輯，便問她，留在香港的傘有什麼用？她說，等她回來時用。這種小事啊，本來我是不可能會記得的，但這次看到你拿著的這把傘，我才終於懂了。」
聽到這段話，我心臟不由自主地加速，正想說些什麼，天朗卻截住我︰
「我那個妹妹啊，在她的世界裡，似乎時間也好、空間也好，都是一些不存在或者不需要在意的東西。好像再後來我打長途電話給她，問她在那邊有沒有認識到什麼新朋友？她竟然反問我，為什麼要認識新朋友？朋友只要知心，不是一個就夠了嗎？你說我說她什麼才好？然後放假回香港吧，她卻還是一個人在家裡看書。於是我問她吧，妳不找妳的朋友嗎？你猜她怎麼說？她居然好意思答我，有緣的話自然會再見的！我的天呀！她真的是現代人嗎？她不知道這世界已經發明了電話和internet嗎？我……」

他好像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，突然頓一頓，清了清喉嚨︰
「咳……真是不好意思，忍不住就說了一大堆。總之，我的意思是，我那個妹妹，就是這樣的人。她只是抱著單純的想法，相信著一切。她不知道什麼叫人會變、月會圓。她也不懂得判別，身邊的一切跟七年前是否一樣……我的意思是，如果你真的了解她的話……」
來了。
我有預感，從這裡開始，才是他真正想說的話吧？

『她看不出來，但我可不是瞎子！你這種人渣男，離我那個妹妹遠點，不要傷害她！』

我閉上雙眼，等待著這迎頭一擊。

吵雜的Starbucks內，喧鬧的人聲包圍著我，冷汗悄然滑下。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，終於傳來天朗沉重的嗓音︰

「希望你不要辜負她的期望。」

我是不是聽錯了什麼？
我張開眼睛，看著天朗的臉。他的眼神，無比認真︰

「因為你是她認定的人，所以，拜託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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